生活有时使人烦躁,烦躁是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人烦的时候,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做不下去。待在哪里都不对,躺在家里的沙发上也像躺在水泥地上。
这个时候,适合去托卡伊(Tokay)。
去托卡伊之前的那几天,我心情无来由的有些郁闷。离开托卡伊的那天,心情恬静,觉得生活挺美好。
懂些葡萄酒尤其是白葡萄酒的人,应该都听说过这个地方。
托卡伊是匈牙利的地名,也是葡萄酒的名字。地名原文是Tokaj,英文名是Tokay,葡萄酒商标是Tokaji。托卡伊出产世界最好的甜白葡萄酒。有专家与我较劲,说托卡伊的甜白很好,但不是世界第一,还有某某某地方出产的更好。我想,也没有谁真正喝过全世界的甜白,世界第一也是见仁见智吧。
上次在《说吧》里聊葡萄酒与文学,提起以《在路上》一书名震天下的杰克·凯鲁亚克(Jack Kerouac),这位作家就对托卡伊的葡萄酒情有独钟。当时我挺困惑,这个放荡不羁的家伙,怎么会喜欢这种王公贵族诗人画家偏爱的甜水。
匈牙利之行,原来日程表上没有托卡伊,有茜茜公主行宫。我提出不要公主,增加托卡伊。朋友说时间还是不够,托卡伊在匈牙利的东北角,快到斯洛伐克了,大约180公里,一般旅游都不去那个地方。我说我不是一般的旅游,他说难道你很不一般吗?我说其实我是冲着托卡伊来的,他说那只能把埃格尔也删去。
埃格尔出产匈牙利另一种著名的葡萄酒——埃格尔红葡萄酒。1972年,布达佩斯举办了第一届世界葡萄酒博览会。为什么选择匈牙利作为第一届举办地,估计和这个国家出产的两大著名葡萄酒有关。匈牙利当年发行两枚邮票,分别是埃格尔红葡萄酒和托卡伊白葡萄酒。埃格尔的红葡萄酒因其色泽如鲜牛血,所以也被称为公牛血。删去这个地方,有些可惜,看来真的没有鱼和熊掌可以兼得的美事。
在布达佩斯一家叫“小香港”的中餐馆吃晚餐时,我拿出一枚福林硬币,准备听天由命,正面是托卡伊,反面是埃格尔。硬币正待抛出,餐馆老板送来一瓶深红色的公牛血,酒色浓稠。
一口下去,我很轻松地作出了选择——我对公牛血不触电,没有感觉。我的经验、理性处理不了的时候,就听自己的感觉说什么。世界上的人和事,当你没有感觉时,她、他、它与你肯定无缘。
在“小香港”的隔间里,听到感觉在说,早睡早起,明天去托卡伊。
无法早睡,因为在布达佩斯的时间有限。喝过公牛血后,趁着黄昏,在布达佩斯城里转了转。
多瑙河(Duna)从市中心流过,把布达佩斯一分为二,西边是布达(Buda),东边是佩斯(Pest)。路过一个街区,路边扔了很多大件家具电器。一了解,原来是这个街区一年中唯一可以扔家庭大件垃圾的日子。也许,生活中也可以学这个方法,每个人都定个自己的布达佩斯弃物日,在那一天,把内心的垃圾扔得远远的。
这个城市见过世面,曾经是老欧洲的名城。那时佩斯被人称为咖啡城,咖啡馆林立。我从纽约咖啡厅边上路过,没有进去。听说这个咖啡馆当年享有盛名,有个夸张的说法,说是信封上的地址只写纽约的话,全欧洲的邮递员都会把信投到这家咖啡馆来。
城堡山上的马加什教堂在城里什么地方都能看到。等我走上这个小山,已是暮色苍茫。夕阳已没,河上有风吹来,教堂钟声远去,手机声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这里可以看到布达佩斯的全貌。从哪个角度看,这个城市都挺好看,都有完美曲线。它的好看包括显得很老,有底气的那种老,一种任何时候都不叹气、任何时候也不惊喜的样子。
顺着石板路往山下走的时候,下雨了。我躲进一个电话亭里,拍亮着大灯驶过的每辆车。雨丝落在车窗上,里面坐着一个人,或者两个人,一男一女,大多也是那种不叹气、不惊喜的样子。
夜色如酥的时候,在船离岸的最后一分钟,我登上了一艘多瑙河夜船。
沿河南下,陆续驶过绿桥、白桥、链子桥、自由桥。河上有九座桥。驶过马加什教堂、布达皇宫、渔人城堡、最美的圣安娜教堂和气象万千的国会大厦。桥和建筑都被灯光修饰得很圣洁,很文化。看起来,整个城市就像一件艺术品。实际上,这片地方确实已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
这里留下很多过去的东西。人们住在先人的房子里,走在先人踩过的石板路上,用那时候的温泉池子洗浴,很多东西在潜移默化地传承,植入骨髓。
相比而言,我们国家扔掉的东西似乎多一些,历史成了一截一截的。当然,这里也有许多扔掉的。过去和未来很重要,眼下更重要。大家都不想太累,所以都是弃物者。
雨飘来,水上光影幽暗。河水里似有乐声,不是施特劳斯圆润的多瑙河,而是略显嘈杂。法国人曾说布达佩斯是世界上最安静的城市,此时的这些灯光、城堡、雨、人、音乐,看起来也很静。可是不知为什么,合起来有些嘈杂。
也许是这座城市承载的东西多了些,简单的地方才有真正的安静。
从M3高速公路去托卡伊。
一路上,不停地拍那些飞驰的云,油菜花,房子,忘记这是在匈牙利,因为这些东西无论在哪里长得都很相像。
临近托卡伊的时候,开始出现葡萄园和麦田。火山运动形成的独特土壤,波多克(Bodrog)河蜿蜒穿行,形成了不同寻常的小气候,这种小气候使这一地区从12世纪就开始种植葡萄和生产葡萄酒。
在托卡伊山脚(Hegyalja)星罗棋布的酒区,包括了以托卡伊为核心的27个城镇,共有6000多公顷葡萄园。1737年起,匈牙利颁布皇家法令,使这里成为世界第一个以地区命名的葡萄酒生产保护区。2002年6月,这一地区又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批准为世界遗产,是为数不多的几个葡萄酒世界遗产保护区之一。
中午时分到达托卡伊。第一眼的感觉,好安静。而且,安静得很自然,想闹都闹不起来的样子。
街道的一些墙根处,长着一些粗壮的葡萄藤。到处有葡萄酒的招牌,到处是酒吧。进了一个地下酒吧,像防空洞,阴暗、潮湿、令人陶醉。有一位中年妇女在斟酒。几个年轻人坐着,慢慢品酒,大家并不说话。
我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出来。后来有些后悔,因为听一位朋友说,这家酒吧后面有一个很棒的酒窖。尤其是这家酒窖的墙壁上,有很厚的酒苔。所谓酒苔,是指酒窖中微生物、空气和酒的挥发物共同作用,形成了一种类似苔藓状的东西。据说,酒苔越厚,酒窖年份越长,酒也越好。
去了一个挺大的酒窖。进门有个号称世界最大的酒桶,能装25560升酒。这个酒窖有些历史,原长1.5公里,现在只剩400多米。到了酒窖当然要品酒。酒窖主人拿出几种甜白酒,属于混和葡萄酿的,口感还行,不过也没什么特别。
我稍稍有些失落。
再拿出来的,都是贵腐(NOBLE ROT)葡萄酿的了。所谓贵腐(这名字不好听,另一个译名是珍萎,也好听不到哪儿去),无非就是被霉菌弄瘪的葡萄,看起来真的很难看。不过那些看起来难看、闻起来难闻的东西,有时会有意想不到的奇异效果,比如榴莲、臭豆腐等,让不少人趋之若鹜。
这种现象应该不是造物主的意思。按照自然界规律,通常是看起来好看的、闻起来芬芳的东西,比较健康,比较有益。比如美女,唇红齿白,头发发亮,说明身体健康,蜂腰丰乳,有利繁殖后代。而腐败之物,通常有损身心。
可是,世上没有绝对的事情。托卡伊甜白的盛名,全拜托这种小小的灰绿色霉菌。这些菌丝在Furmint葡萄的皮上弄出许多小洞,使水分蒸发,汁液浓缩,含糖量大大增加。小霉菌们娇贵得很,贵族诗人的派头,需要葡萄园的凌晨被晨雾笼罩,正午时需要阳光明媚。这样的地方大多是温暖河谷地区,比如德国莱茵河流域、法国加龙河的索泰尔讷以及匈牙利的托卡伊。正是这些与其说被上帝还不如说是被霉菌青睐的地方,产出世界最著名的贵腐葡萄酒。而且,即使在这些地区,也不是每年都能有适合的秋天,有时三四年才能等到一个好秋天。
第一瓶贵腐打开,香气悠悠地出来了,一口下去,味道与前几种有明显区别。第二瓶,更加醇厚,酒体丰满,香气复杂,而且悠长。
最后一瓶打开了,酒标上多了阿苏(ASZU)字样——Hetszolo Tokaji Aszu。阿苏是托卡伊葡萄酒中最好的,曾被路易十四命名为“王者之酒”。托卡伊酒分级主要参考加入的那些贵腐葡萄的量。采集贵腐葡萄用的容器叫Puttonyos(前面两个音节有些像汉语的“葡萄”,据说匈牙利人的祖先有一部分是突厥人,不知是否与这个发音有关系),这个像“葡萄用”的发音有些别扭,不妨把它称为斗,每斗容量是20公升。
需要人工从每串葡萄中选出瘪葡萄。这种选择有些意思——不是选美,而是选丑,放弃饱满的好葡萄,寻找干瘪的蔫葡萄。在一个136公升的木桶中,需要至少加入3斗的丑葡萄,才能成为阿苏甜酒。斗的数量写在酒标上。最多可以加到6斗。
阿苏最少需要在木桶中陈酿3年半。增加斗就需要增加酿制时间,5斗最好是6~7年。眼前这瓶酒是2001年的,标着“5 Puttonyos”,看来刚进入适饮期,如果是6斗的就需要8年了。
特殊的葡萄酒只在特殊的年份出现。据说阿苏最好的年份是1957年,那年几乎所有的托卡伊葡萄都进入了最佳的阿苏状态,品质极佳。1957年的6斗阿苏早已成为藏世极品,1998年的英国伦敦拍卖会上,1200英镑1瓶。
我印象中有比6斗还好的阿苏,是托卡伊甜白的顶级精品——ASZU ESSENCIA。把经过选丑的蔫葡萄,自然放置一段时间,靠葡萄重量压出一些汁液,提取精华,用10年时间才可酿就ASZU ESSENCIA。
写到这里,我口舌生津。当时,我问过酒窖的女孩是否有这种酒。她淡淡地说曾经有,但是由于程序复杂、酿造时间长,即使在托卡伊也很难找到这种天浆玉液了。
人不能太贪心。实际上,品了这瓶2001年的5个Puttonyos的阿苏后,我已心满意足。我过去对甜白的优劣有些简单认识,比如,需要适当的酸,否则就显得死甜,不如喝蜂蜜。
我带着诸如此类的心理准备,来赴与阿苏的约会。可是,见面之后,我发现无法言说。
记得有个著名作家描写一个美女,他没有具体描述,只是说她一走进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这瓶酒,有些类似。
我的感觉也许有些夸张,也许道行深的会讪笑,说我没喝过好酒。也许是吧,反正我的感觉是灵魂被吸入。我是说我的灵魂和酒的灵魂瞬间合一。
有些理解凯鲁亚克为什么喜欢这种酒了。
过去有一句话,说甜白酒的最高境界是久喝不腻。这些天,我望着酒柜里那几瓶从托卡伊背回来的5斗、6斗阿苏,时时有打开的冲动。
不过,对阿苏来说,喝不腻这个境界显然不够,或者简直是一种亵渎。应该这么说,过去我喜欢葡萄酒,可以说出很多理由,现在喜欢阿苏,说不出理由。
没理由地喜欢一个事物、一个人的时候,才是最高境界。
托卡伊给我的好感觉,不仅是酒。
小镇街道很整洁。处处都有树荫。行人不多,长得都很友善。一对新人在举行婚礼,脸上的阳光和天上的一样。一个女人骑车远远地路过,也朝我们打招呼。给人的感觉,她几乎想停下车来打招呼。
在一个卖酒具的店里,只有一个女人在卖货。我买了一个酒杯形状的褐色陶杯,有酒神和葡萄藤图案。出去转的时候,不小心柄碰断了。不甘心,回来又买了一个。她替我惋惜。我又买了一个小玻璃器皿,她不收我的钱,还送我一个壁挂。然后她说她包装得不好,要替我到另一家商店专门包装。
她出去了,店里没有任何员工。她出去大约有一刻钟的时间,她的钱包、手机和所有商品都坦然地在那里,放心地看着我们。这个中年的托卡伊女人,这么信任我们这几个遥远的、陌生的东方人,让我感到舒畅。
离开的路上,看到一些简陋的村舍,墙上用石灰水写着几个字。我定睛看了看,是个地名,“TOKAJI”,只有这几个字。显然,这些村民为这个名字自豪。
他们有理由自豪。
回布达佩斯的路上,春光弥漫。有些麦田,麦浪如绸,杨花飞舞,油菜飘香。后来在电脑屏幕上看到这些金黄时,香气仍然扑面而来。
回到布达佩斯,看到另一个街区在扔大件垃圾。我看着那些大物小件,想起托卡伊,那里似乎不需要设立弃物日。
在那个作为世界遗产的小镇,一切都是值得保存的,包括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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