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江，从世界屋脊的高原雪域起步，纳百川千流，载四季浪歌，曲折经巴蜀的云岭翠峰，猿声啼处，蜿蜒入江南的绿野平畴，阡沟清渠，裹挟天地的诗情画意，包孕吴越的万种风情，由源头依稀可辨的细小溪流汇聚成滚滚东逝水……
　　湿润的季风雨从东边海上一路走来，一落江南，与浓情的长江水孕育出江南晶莹璀璨的稻米，珠肥玉润，莹莹含碧，长江水，也就以米为魂，化为清澈透明、余味悠长的江南米酒。
　　如果说借先秦余绪，独领风骚的荆楚名酒，厚积薄发，脱颖而出的楚醪佳酿，是长袖善舞的名门秀媛，那么江南米酒，则是无缘籍入千年壮观篇章，成为深深庭院的小家碧玉，绵长悠远的江南清音……
　　
　　一

　　秋收过了，五谷六畜丰蓄在屋。天清地旷，酿酒的日子和着人们愈来愈浓的等候渐渐饱涨出醉人的气息：酿酒用的新稻早已备下，弥散着秋阳无处不在的香甜；柴火也风干得松脆洁爽，烧在炉膛里，烧出明亮飘逸瓷实的火焰；酿花酒的上好菊花或桂花，汲取了江南的淋漓水气，天地精华；盛酒的器具经长江水的洗涤，蓄满了整个秋天的香味，等待着溶进酒的甜蜜醇厚里……
　　酿酒的日子到了，女人们一个个忙碌神圣美丽起来，四季劳作皲裂的双手温柔细腻起来。蒸煮后软软的粘粘的甜甜的糯米，粒粒莹润圆玉，米香满颊，和上捣碾得细细碎碎的酒曲，揉拌得匀匀实实，倒入酒缸密封，再用蓬蓬勃勃洋溢温煦的稻草捂实保温，四五天后，女人们神秘小心地用手指轻探小潭，积满的酒浆让女人凝重的脸绽开花朵，兑入凉开水，再封盖捂实。一周后开盖，那乳白透明，甘醇清冽，浓淡适中酒便酿成了。俗称“老白酒”，需要劲道足的，甚至搀入白酒，成为“双套酒”，甜蜜蜜里蕴着浓浓的后劲。
　　这样的“土法酿白酒”，同时也酿造了江南人的情感与色彩，感性和理性，情趣和智慧，寄托和向往，富溢了丰满而意味无穷的象征。
　　
　　 二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细细读来，诗中新酿的酒该是米酒无疑。江南米酒，纯甜甘爽，让人误以为千杯不醉。特别是那“双套酒”，白酒和米酒结亲，味道更加香醇，厚厚的，特别甜，后劲象“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江南，冬至大如年，这一天是家人团聚的日子。大街小巷，村落农舍，启封开缸，米酒的香味开始飘荡弥散，浓郁的酒味伴着微微的轻风拂荡，满村满巷散发着醉人的香甜。因着这节这酒，这个初冬的黄昏就着着实实回复了几分苍凉古意。
　　江南米酒，入口微凉，清淡如水，滑入咽喉，便觉柔柔贴贴、轻轻挠挠如小儿女的温情，亦如在江南的杨柳春风里，翠径花台，红袖满楼，软语巧笑，蝶舞莺啼，处处迷人心眼，让人无法抵档她的风情万种，缠绵旖旎的温柔！家乡人称喝酒为“吃老酒”，在冬至夜，男人们就着这种风情，这种温柔，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吃出了薄醉，吃出了憨态可掬，吃出了一个冬季的酣畅与舒坦。
　　晕晕乎、飘飘乎，想当年，那曹孟德和刘玄德，青梅煮酒，纵论天下英雄时，煮的可也是这样的陈酿佳醴？
　　
　　三

　　江南人称甜米酒为酒酿，民间亦叫成酒糟，糟字，本指酒滓，大有废物和粗劣恶食的含意。《礼记》的《内则》也云：“饮重醴、稻醴、清糟。”在这里糟作醇字解。毫无贬意而是歌颂其醇。
　　儿时冬日放学归，舀一碗酒酿，清瓷白酿煞是悦目，鼻不染近已是淳香宜人，轻匙而入甜而不腻，吃下去，打心窝里暖和起来。记忆里最好的美食莫不过外婆做的酒酿汤圆，酒酿汤圆里加上了鸡蛋是最为奢侈的，鸡蛋有意不调和不打匀，一磕开就进锅破开，遇沸水化成了金丝银丝的莲花瓣，上面飘着甜酒的米粒和小汤圆，不喑酒量便有点飘飘欲仙的醉意……记忆里那朦朦胧胧、浓浓淡淡、高高低低的村落农舍，烟雨笼罩的青瓦灰墙，氤氲溟蒙中的小桥流水，外婆那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发髻，黑色开襟外套背心……一丝丝一缕缕，密密实实缠绕成心头永久的绵长悠远……
　　
　　四

　　江南小城，曾因古代酒圣杜康流寓这里而有杜康桥，杜康园，杜康池，杜康墓。还流传着杜康发明酿制黑杜酒的故事。
　　在百姓的口口相传里，各显神通的八仙成了白吃白喝的无赖，杜康惹不起躲得起，辗转来到江南小城。八仙何许人物？寻踪追来，不依不饶要酒喝，杜康无奈。不情愿中把饭烧焦，灵机一动，把大块的锅巴放到酒里，让酒变苦了，以求摆脱八仙的骚扰。谁知阴差阳错酿就的这种酒，苦中有香，别有风味！人们为了纪念他，就把这种酒叫做黑杜酒。
　　经历了数百年风风雨雨的杜康桥，则湮灭在喧哗张扬的城市改造中。小时求学走近路，每经荒僻、寂寥的杜康池，中央荒草凄凄的高冢隆然，使不喑世事的我心悸慌乱。如果当时知道那里卧着让自己馋极了的，可放入桃肉、芝麻，蒸出一层油花，极其肥美香醇黑杜酒的创始者，是否会日日临墓，醉饮清风呢？
　　修葺后的杜康园，恰恰地处工作之地。每日窗临杜康池，池内水清涟涟，红鱼嬉戏，四周花红柳绿，曲径通幽，池中央飞檐亭台，乃杜康亭，“古酒圣杜仲宁墓”的一方石碑孓然竖立。《酒圣亭碑记》曰：“我城之东南隅有杜康巷，巷中高屋杜康宅也。门西青石桥，墙东圆环池，皆以杜康为名。池中隆然丘土，杜公墓也。沧海桑田，枯荣数度，昔日高冢孤坟已成散土。一九八五年原址出土古酒圣杜仲宁为明万历庚寅年邑人郁文周所立，吴郡周天球所书。前后二杜，否属一人，尚难确证。人民政府拔款建亭于杜墓之上，遗址延存，喜为之记”。
　　明清两代，多少文人墨客把酒临风，凭吊酒圣。明江阴人曹诗云：“芦荻萧萧古渡风，冷烟微雨下轻鸿。清流万斛甘如酿，日在先生一枕中”，“两岸青山压树低，墓门疏雨草凄凄。关情只有横桥柳，一遇春风绿满溪”，当年荒草凄凄的古址，如今被古韵的青砖白墙所围，园内卧月、步云门洞，拢千年古井之凝重，酿泉桥，修竹林，香桂木，梅树桩，透着跌宕飞扬的韵致……时间在这里涂划出斑驳的线条。“紫菊馨香复楚醪，奠君江畔雨萧骚。旅魂自是才相累，闲骨何妨冢更高”。一坯黄土终没了，留下如水的沧桑，千年的凝重，合着恒古不断的柔肠……晨曦暮霭里蹰躇亭间，恍如隔世，静寂间明了什么是“凄美”。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江南是精致而细腻的，江南米酒，把江南的滋味发醇得如此美丽和粘密。

　　远在中原大地的姑妈，来信想念家乡的老白酒，想念放入桃肉、芝麻，蒸透后食用的黑杜酒，遗憾无法用那种肥美香醇滋补做月子的媳妇……

　　那缕怀想，在我看来，成了罗大佑沙哑伤感演绎的余光中的《乡愁四韵》，“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那酒一样的长江水”。梦里水乡，娭乃的浆声搅动着比米酒还粘稠的长江水，长江水酿就的江南米酒哟，在心里，就成为了绵密无尽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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