焐甜酒酿,是上海人的口头禅,用来嘲笑一个人不知季节更迭,仍然厚衣在身。但一个焐字,道尽了酒酿的成长史。我母亲不识字,却是持家的一把好手,以有限的几个铜子,将生活料理得还算可以,即使在饿死过人的那几年里,也没让我怎么饿过。谷雨过后,看米缸里还有几把过年时吃剩的糯米,也会做一两次酒酿,让我这张早已淡出鸟来的嘴巴甜一甜。
母亲做酒酿的全过程相当有趣,充满了科学实验的趣味。糯米淘干净,浸泡几小时后烧成糯米饭,锅底的镬焦刮下来,让我蘸糖吃。雪白的糯米饭凉透后,拌入捻成粉末的甜酒药。这甜酒药并不好买,是母亲托人到乡下去买来的,有时还从老家绍兴买来。
拌匀后的糯米装在一只钵斗里,拿一只茶杯往中间一按,出现了一口井。这是做酒酿的关键之一。然后找一个木盖盖上,再找出一件旧棉袄将钵斗包紧,搁在饭窠里。“不要动它,一动酒酿就做不好了。”母亲关照我。
但是我正处于好奇的年龄,什么东西都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对于酒酿也总想看看它是如何变甜的。趁家里没人的时候就偷偷地打开饭窠,揭开旧棉袄看一眼。温热的糯米饭在钵斗里沉睡着,表面上没起什么变化,只有一股淡淡的白酒味散发上来,忽听到楼梯响,赶紧清理“犯罪现场”。
大约是到了第三天,母亲将钵斗盖子揭开,嗬,糯米饭长出了一层长长的绒毛,非常可怕。“发霉了吗?再可以吃吗?”我接连问。母亲则胸有成竹地告诉我,酒酿就是这样的,毛越长,味道越甜。再细看,中间的那口井已经有汁水溢出来了。
再过一天,母亲将钵斗起出来,将热乎乎的酒酿盛了一小碗给我吃。我拨了几下,看不到长长的毛,就放心地吃了。由于吃得过于贪婪,我被那股猛扑而来的甜味呛着了喉咙,连连咳嗽,甚至流了眼泪,母亲看我这副狼狈相,也笑得很开心。
甜酿空口吃是很奢侈的,于是母亲就会从甏里摸出一块晒干了的糯米粉块,拌水揉软,搓成小圆子,烧酒酿圆子吃。要不,预先浸泡一把晒干的年糕片,吃酒酿年糕。如果在立夏前后,鸡蛋卖得贱了,就干脆吃一次酒酿水潽蛋,那真是超级美味噢。能干的母亲总会从角角落落里变戏法似的变出一些吃食来,在青黄不接的初夏,供她的孩子解馋。
等我读小学后,识得几个字了,母亲也会让我看酒药包装纸上的说明,比如放多少水拌和,与糯米饭的比例是多少等。我很乐意参与这种科学实验。而且当一钵斗酒酿大功告成后,我还可以理所当然地多吃一点呢。有时候酒药不好,做出来的酒酿酸掉大牙。
有一次,天气暴热,棉被里的酒酿比预计时间熟得早。而平时,母亲是算准在浦东工作的大哥回家度假时,酒酿正好可吃。这一次,老天爷跟我一样失去了耐心,他似乎也闻到了酒酿的香味,迫不及待想尝尝人间的至味。于是我就在大哥回家前就吃到了一碗酒酿,吃得满脸通红,不一会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口水滴在作业本上,湿了一大片。
那时候,常有饮食店里的阿姨推着推车串弄堂叫卖酒酿,“糯米……甜酒酿!”她们的酒酿是正规部队制作的,质量稳定,几十只钵斗垛砖似的叠在推车里,盖子是木屑板锯成的。打开后会看到上面撒了些黄澄澄的糖桂花,一股馥郁的酒香顿时胀满了整条弄堂,连张家伯伯种的几株蔷薇也被熏醉了,不停点头。大人小孩纷纷拿着碗来买,阿姨先将碗搁在秤盘里称毛重,再将酒酿盛入碗里称一次,然后再用勺子添些酒酿汁,每个人都是笑嘻嘻的,这是初夏上海弄堂里的温馨场面。
有一次我看到南京路上的邵万生还有甜酒药出售,包装与从前一模一样,土气得可爱,很想买一包回家,但是母亲已经走了,太太不会做酒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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