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聚会,邻座香港《酒经》月刊的主编刘致新先生拿出一瓶包得严严实实的葡萄酒说叫尝尝。当时感觉他的话里颇有些考考同坐的意思。其实,我不太喜欢在饭桌上进行严肃的品酒。通常中餐馆总是永无休止的嘈杂,空气中的味道也不清净,很难集中精力对葡萄酒进行准确细致的感受。
酒入杯中,初闻是橡木香和森林浆果饱满的芬芳,相当的平正,只是橡木味有点重,抢了果香的先。及至入口,感觉果实颇为成熟,不像多数国产酒有明显的生青味,展现着土壤的香气,而不是浮尘的腥味。层次相当的丰富,特征性果香、酒香、橡木香协调,单宁非常柔和,可惜后味感觉稍微有点苦。
迅速把国内的几个产区过了一下,心中闪过一刹那的迟疑,然后告诉刘先生这不像一款国产酒,应该来自一个气候不太热,也不太冷凉的产区,品种应该是梅鹿,或以梅鹿为主酿造。风格融和了新世界和旧世界的特征,从橡木看象新世界,从单宁的处理手法上象旧世界的法国。年份不敢肯定,大概有2-3年的酒龄。
谜底揭开,竟然是山西怡园酒庄2001年的梅鹿珍藏。这款酒其实我喝过两次,一次是在怡园的酒厂,一次是一个多月以后北京的一次品酒会上,而我却没能认出它来。
怡园或雅怡谷
第一次到怡园,没想到这里独特的气候,没想到这里沉积了那么厚的黄土和文化。
去怡园探访是6月底,北京已俨然盛夏,空气里开始从早到晚地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热。乘了一夜的火车,早晨到达太古车站的时候,一股清冽泉水般的凉气迎面而来,不禁打了个哆嗦。乘车向怡园进发,一路上大地和村庄也都刚刚醒来,缓缓的,田地绿得有些模糊,从村子里飘出的炊烟的雾气更增加了这种朦胧的意境。怡园铺展在一面缓坡地上,在起伏的丘陵中,宛如一块柔软无比的绿色织锦顺滑而下,这织锦的中央镶嵌着一小片暗红色屋顶的房舍。怡园的人大概钟爱细节,酒庄的大门全是葡萄藤的纹饰,串串葡萄饱满欲滴。
山西号称是全国地表文物数量最多的省份,历史自是悠久。离怡园不远有著名的三闲堂,以及平遥的古城和大院。相传当年宋霭龄嫁与孔祥熙,在颠簸的大轿上看着四野的景色,一路上是越走,心里越凄凉,及至到了孔家,才吃惊的发现在山西这她以为贫穷落后的地方,竟有这样的院落,这样的建筑,这样的富庶。
怡园和经典的晋中颇有些不同。太古附近的建筑给游客留下的印象是灰色。让人难以忘怀的是钱庄票号的深宅大院或平遥古城,那种整齐、条理分明的大块的灰,在某种光线下甚至灰得有些压抑。怡园是明亮的,明亮来自于葡萄园中西洋式建筑的白墙,玫瑰红的屋顶,但明亮也决不招摇,从酒厂到招待来客的别墅,全是精心安装的木门。温润纯朴的实木带来了一份亲切,一份踏实与厚重,与环境又多了一份和谐。
怡园的背后藏着雅怡谷。最好的选择是开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掣地穿过怡园行列整齐的赤霞珠和梅鹿葡萄。绕道在交通不多的一条马路上行驶不久,向左一转就进了谷。弯弯曲曲曲的土路让车速慢下来,正好看景。两边不远处都是几十米高的黄土立壁,谷里种着齐膝高的玉米,几个农人在地里忙碌,土地旱得很,有些地方干得裂了口子。
地理上这里是太行山和吕梁山脉环抱的山脚。正是夏季的中午,日光直扑下来,和清晨如山泉般的清凉鲜明对比。年平均降水量只有500毫米,沙壤土层却深达600米,排水性极好。酿酒葡萄不说,鲜食种得最多的是玫瑰香,据说品质极佳。
山谷越向里走,到了一个已经遗弃的小村。窑洞和房屋的混合结构是这里典型的民居。枣树还都在,人去屋空的院子里它们茂盛而寂寞地生长着,还有一棵半身倒伏但依然盛开出一片粉红的柽柳。经年的雨雪让土墙和窑洞微微有些败相,却又平添了一种悠远和古朴。点睛之笔是几个院门上的锁头,虽然旧了,却依然行使着职责,仿佛等着主人的归来。
在一堆零乱的砖石中,偶然发现了一片瓦当,纹饰象一片橡树的叶子。很多访客都流连于这片废弃的小村,极宁静,雅得竟有几分颓废了。在小院里支一张桌子,放几瓶酒,两三碟小食,约上几个无话不谈,或者大家都沉默着也无需尴尬的好友,时间都可以在这枣树下,在这酒杯中停滞。
常常想,我们行走在路上,总可以看到不同的风景和个性的文化,但碰上有趣的人,能够深谈,就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缘分了。这次,我碰上了高林。
高林的故事
有一个作家说:你喜欢吃鸡蛋,但没有必要见到下蛋的那只母鸡。喜欢一款葡萄酒,一般也不会认识那个造酒的人。旅行者到了酒园,品酒赏景之余,如果有机会和酿酒师天南海北一番的话,也许会发现赋予葡萄酒个性的那个灵魂。
酿酒师往往多是些善于发现乐趣的人。没有酒厂会设在大城市里,即使离城市不远,工作的性质也决定了他们不可能总往城里跑。在岁月的淘洗和职业的磨练中,他们都变得相当的敏锐,善于在外人看来相当枯燥寂寞的生活中,发现甚至制造工作与生活的乐趣。是真正的有趣一族。
Gerard Colin先生来自法国,在怡园之前他已经拥有了40年的酿酒经验。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他有一个很中国的名字叫高林。在他的身上既有酿酒师的敏锐、幽默、争强好胜、认真自信,又有农民一般的朴实和狡黠。
如果认为你懂酒,他一定会在第一时间为你敞开酒厂的心脏地带,那儿是他的地盘。亲自从一个个的储酒罐里挨着放酒出来给你品尝。他很仔细,大概是觉得出口处的酒有时质量不是最佳,每次总会倒掉第一杯。然后,第二杯一人一半,和他的客人一同品尝。要是英雄所见略同,他会微微一笑算是认可;假如意见相左,他面部的肌肉马上会有些轻微的收紧,和蔼的老头变得有点固执,话也就有点少了。这时候可不能懦懦地怕了他,相信自己,把自己的理由细细道来,觉得你说得不对,他会进一步阐述自己的观点,或者让你再尝一次;觉得你说得有道理,他会马上告诉你,要考虑这个改进。总觉得这时候的高林象一个经验丰富的棋手,他喜欢的对手只有一类:真诚而勇敢。
庄园的酒窖里摆放着来自法国、美国和匈牙利的橡木桶。225升一个的陈酿木桶,成行成列地布阵,在沉默中很有些气势。法国桶和美国桶是很多酒庄常用的。简单地说法国桶更多是为葡萄酒带来香草般的气息,而美国桶会带来咖啡般的风格,而匈牙利桶国内就用得很少了。高林不是一个经验主义者,尽管他经验丰富。上帝也回报了他的尝试,在匈牙利桶中陈酿红酒,发育出非常优秀的风格,柔和而充满个性。
很多优秀的酿酒师也是相当不错的大厨,尽管他们不常越俎代庖。高林的烤全羊算是一绝。先在深厚的黄地上挖一个容积3立方米的大坑,提前5 - 6个小时就把火烧上了。用的全是苹果的树枝和葡萄的根、蔓,算地道的果木,几个小时以后,土坑里已经被炽热的木炭填满,连周围的土地都不断释放出灼人的热量。羊,已经悄悄在密制的调料里煨了2天,入了味儿,只等上架烤了。火太热的时候,高林有一个独特的办法,在仅仅20米远的菜园子里,割一大抱茴香来。茴香直接撒在火上,吸收了热量,随后释放出香气。
高林是舍得用酒的。奢侈啊,直接从酒桶里打出一水桶上等的莎当妮白葡萄酒,喝一杯,浇一杯在烤全羊的表面。一只羊要烤2、3个小时。及至上桌,高林又亲自为大家分割。没想到,烤了好几个钟头的羊肉会那样的嫩而多汁,入口,肉里的汁液简直是往外涌,味道那叫一个喷香。羊肚子里放着加了洋葱的杂碎米饭,几个小时下来全都透透地入了味,据说也是法国的吃法。酒,自然要配怡园的优等赤霞珠、梅鹿,还有黑比诺。
在别墅的露台上,一个远离城市和村庄的地方,周围夜色深沉,凉爽悠远得让人沉醉。和高林一同慢慢品尝他的酒、他的菜。边吃边聊,说葡萄酒、说山西、说怡园。微醺中,都有点恍然如梦的感觉,仿佛这个人生来就是这片黄土地和葡萄园的一部分,这土地赋予他激情和创造,他又把这激情和创造注入葡萄酒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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