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懒洋洋的葡萄酒,在透明的杯里微眯着眼。听说人在疲倦或是充满欲望之时,眼睛里面便会有鲜红的血丝,所以在酒里看见这么只眼睛时也毋须大惊小怪。她的手指在酒杯上来回摩梭,坚硬的玻璃若未破碎,多少还是会让人觉得心安。她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正在缓缓蠕动着的嘴唇,有些奇怪,那上面就好象擦过口红一般。他会用口红吗?美莲宝,伊丝黛儿,抑或干脆就是俏佳人?还真想伸手过去摸摸这张看起来异常妖艳的嘴唇。她脸上浮起浅浅的笑容,说实话,她还是头一次发现男人的嘴唇原来也可以是这样性感。这倒让她有点砰然心动。
音乐是暖味的,因为暖味便易让人想入非非。但在某个时候,暖味也会让人觉得可笑滑稽。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的手指细长干净,涂着层淡淡无色的指甲油,这让她显得有些安静。但眼神却是迷离的,仿佛仍然是身居困惑的梦里。这令他有点不安,她在想什么?
“真对不起,我不知道事情会弄成这样。”男人的声音有点嘶哑,但说的很慢,感觉就象是朵花在迟钝地开放,花瓣上会不会有着泪水?她笑起来,也不晓得是苦涩还是无可奈何或干脆就是嘲讽,“没事的,只要你觉得开心就成。”所有花瓣上的泪水都会在灼热阳光下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连点湿痕都不再会有。
男人点点头,“谢谢你,真的。那我走了。”
她也点点头,“不用谢,真的。你走吧。”
这就象是一场无聊透顶的肥皂剧里最为拙劣乏味的对白,一点都不好玩。她把酒杯端起,轻轻喝了小口,也没有去看他是如何消失在人群中,只是仰起脸看着硕大晶莹透剔的水晶吊灯,陷入深思。白色的灯光流水般从头顶飞泻而下,很快,就溢满心房,竟然重得让人喘过不过气来。
她是在朋友的PATY上认识他的。那是个疯狂的PATY,城市中所有的空虚紧张无助烦躁郁闷都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得以抖落。每个人的肌肉神经甚至于每个细胞都在不停哆嗦,挣扎,仿佛下一刻就要瘫倒在地。她闭上眼,听凭身体在癫狂中舞蹈,没有别人,只有她自己,就恍若鱼儿在水里游,自然酣畅,痛快淋漓,绝无与他人相撞之虞。她有这个自信,在黑暗中,感觉是唯一可值得信赖的东西。她忽然睁开眼,心似乎被什么轻轻一击,她看见一个身影正在舞池的角落里独自翩然起舞。她情不自禁屏住呼吸,这是种奇怪的舞蹈,仿佛是蝶飞蝶舞,花开花落,在颤粟中优雅,在优雅中颤粟,无数个瞬间就象那一层层花瓣在她面前缓缓开放,有着惊心动魄的美丽。她吃惊,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舞蹈,在鞭子般飞扬的音乐声中还可以这样舞蹈?她停下来,痴痴地看,接着又不由自主地来到那人面前,这才诧异地发现这个娇媚艳丽的影子竟然是属于一个男人。他的脸却是落寞的。
他们开始了交往,她知道他是个舞蹈学校的教练,他也知道她是个公司经理。一切是这样的顺理成章,她喜欢他,他好象也喜欢她。人是因为什么而互相走近?她渐渐知道他更多的事。他来自于遥远的大山深处,那里青山无数绿荫蔽日,有着竹楼火塘,碧绿的芭蕉叶下容得两人并肩而立。他跳的舞与他家乡某种自古相传的风俗有关,这种舞蹈的意思是渴望爱,是年青女子在心上人面前跳的。她笑他,为何学女人学得是如此之象?他笑嘻嘻告诉她,梅兰芳也是个男人。她问他,为何会在那夜跳起这样的舞蹈?他说,因为没有人认识他,带他来玩的朋友有事先走了。而那个夜晚刚巧就是他家乡跳这种舞的时候。他有些开心,说因此而遇上她,这就是天意,是缘,是命中注定。她乐了,说,这不是女人跳的吗?他也乐,说男人就不可以在女人面前跳吗?他们开始上床,并把酒洒在彼此的身体上,酒喷香,身体也喷香,她没注意到在他眼睛里一闪而逝的忧伤。
酒在胃里泛起泡沫。她咬了咬舌尖,微有点痛,夜色正在屋外飘荡,它们为何要来到这人世间?她把一口酒小心翼翼地含入嘴里,没有急着往下咽,这样,酒会在嘴里慢慢变得酸涩,就如眼泪一般。她情愿他爱上的是个女人,可在某日归来,她看见他正与个男人滚在床上。这种感觉可真是糟透了,她忍不住咳嗽起来,赶紧掏出纸巾捂着嘴,鲜红的酒液让纸巾潮湿,然后碎裂。
她在那一刻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呵。两个男人?这让人恶心。她连哭的眼泪都没有了。他象条狗一样趴着,骑在他身上那五大三粗胸口露出黑色卷毛的男人正凶狠地盯着眼她这位不速之客。看样子,只等她说什么,这男人就会蹦下床,挥舞着拳头把她揍稀巴烂。她没有去看他,径直冲进卫生间呕吐,吐得黄胆水都出来了,仍不能停下,心里面空空荡荡,只是难受。那时,他们已经结了婚。她脑海里一直转着的念头是,老天没长眼,为何不让她在结婚之前看见这一切呢?那么久以来,她对他的某些行为恍恍惚惚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可总也无法问出口。她觉得,若是问了,不仅侮辱他,也是侮辱自己。她有些后悔,为何自己在结婚之前不晓得问一问?当时是什么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是那个妖艳的影子吗?她竦然一惊,不敢再深想下去。
他在她面前跪下,请求她的原谅。他向天发誓再也不会有下一次。她厌恶地看着他,忽然有些惊讶,自己怎么会鬼迷心窍地嫁给他?她没有作声,努力控制这种情绪,他是她丈夫,她应该原谅他。他脸上淌下的泪水是这样清澈真诚,没有半点尘埃,再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这让她心慌。她站起身,仍然一如既往地上班下班回家,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要发生的事总是要发生的,并不会因为誓言而有任何改变,而她似乎也正在等着这些。她又再次目睹了同样的场景,奇怪的是,这次她没有上次那般难受,只是在门口冷冷地看着,直到他们各自穿衣爬起。她甚至有些轻蔑地看着那两个慌乱不堪男人的下身。说实话,她原来总觉得他的身体好看,可此刻感觉却也是丑陋无比。她从鼻子里哼了声,然后紧盯着他的眼睛,什么也没有说。
她把酒杯再次端起,目光落在桌上的那份文件上,屋子里没有风,只有空调低低运转的声音,不必担心什么东西把它吹落。他的字迹倒是力透纸背铁划银钩,这很可笑。这是份离婚协议,他什么也没有要,房子,存折……这让她微觉得有些不舒服,但她还是心安理得,是他说出了那三字,“离婚吧”。是他觉得对不起她,他也只能是这样赎罪。她是业务经理,商场上大大小小的谈判却也是见得多,如何去把握微妙的东西去为自己赢得尽可能大的利益,这差不多都是本能,根本就毋须多想。她叹了口气,把剩下的酒倾入嘴里,一抹鲜红从唇边滑下,她用纸巾抹了抹,再把文件小心地放入手袋里,这就是她几年来的结婚所得。她没得到更多的什么,他并不是有钱人;她也没有失去什么,只是象做了个梦。可为何要去做梦?有人说没有梦,就没有活着的必要。这话可笑,噩梦更会让人不想活下去。还好的是,她并不认为自己经历的是噩梦,摇摇头,站起来,桌上还有大半瓶红酒,在白色的灯光中沉默不语。这半瓶酒是会被倒掉还是会被某人捡起来仍放回酒橱?她看了眼屋子里头的红木酒橱,一个年青男人正低头精心调配着什么,酒橱里有着不少半瓶的酒,它们是在为谁留着?她的脸上又露出笑容。她推开酒吧的门,夜里的风真的很凉,迎面袭来,确是惬意,她都想用力升个懒腰。
手机突然响了,在风如水般流淌的夜晚,声音清脆得就恍若天上掉下的水珠。她接通电话,然后开心地笑了,她拦住辆的士,匆匆地钻了进去。……
“离了?”
“嗨。”
“那太好了,这些臭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她没有作声,在另一个女人怀里静静地看着窗外。夜色越来越浓,谁能知道那里面究竟藏着些什么?冥冥夜色深不可测。在生命之所以能来且终须要去的地方,是否会明白什么是爱与不爱?嘴里满是酒味,她微微咳嗽着。不知过了多久,她看见一轮圆圆的月亮,就象是挂在苍穹脸上的一滴泪珠,正在缓缓下坠。天色渐渐发白,她想起他妖艳的影子,眼角慢慢泌出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