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子里的泡泡很细很细,她的眼神小心翼翼地紧随着一个个泡泡从底部上浮升起,争先恐后地在喧闹过后消失的泡沫,以无以计数的升起取代消逝。
只存在于杯底到杯口之间的希望是那么短暂虚幻,存在的瞬间快到连心跳都追不上,码表都计不?
她仍然望着眼前杯子里泡泡的回旋起落发愣,空了的心里彷佛听到泡沫气若游丝地发出微弱低吟(事实上上这些大大小小内含气体的球状物所发出的声音却有如五雷轰顶般铿锵有力)。
“开香槟总是值得庆贺的”,以前他常这样说,有时候也不是什么特别场合或喜庆,但似乎每回他们见面,对两人来说都已经是天大地大的喜事,一个值得好好庆祝的不容易,一瓶香槟的泡沫,当然不需要吝惜。
她把鼻子凑近杯缘使劲儿吸进一股杏桃、白花混着蜂蜜的香气,这香味倒是高贵文雅,结结实实地像他给的刺激那样强而有力。
他们的相遇说来也够传奇,两个相隔在地球不同端点,生命里全然没有相干的个体,竟然因为同为葡萄酒子民而融合调配到一块儿去。
他们说不同的语言,受不同的文化蕴养,甚至分属不同种族有着不一样的肤色,但这些都无法阻挡他们从开普敦和挪威来到香槟区走入对方的生命。
记得是在某个产量极小的香槟酒厂,阴凉得发冷的地下酒窖里,他注意到身旁衣衫单薄的女孩,紧搓着给冻得发红的双手边记笔记;他不忍心地取下脖子上的围巾在阴暗的信道里默默塞进她手里;属于爱情的第一道火花,从此划开地窖里的晦暗为两人带来光明。
火花逐渐化成火炬,照亮分隔两地的相思,点燃热情。
每次得来不易的相聚,甚至因此更添庆典气息,巴黎、波尔多、布根地,他这需要四处奔走的工作,竟然也让他们总能绕过大半个地球,几度在转换时空之后寻索对方的鼻息呼吸。
杯里香槟的泡沫依然有力,连酸度都绵延地刺痛人心。
两地相思地绕着地球爱了一年以后,他们决定从此要不分离地经常在一起。
男人挣脱了捆绑他三十年的工作,女人舍下故里的父老乡亲,两人同在一个异国,在那个让感情发展增温的冷凉香槟区,定在一栋温暖的小小房舍里。
闲适的乡居生活一开始显得安祥平静,慢慢地,几个春天冬天过去,他们也像镇上其它人一样,有了自己一块小小农地;依着葡萄生长的时序,开始清除生活里不必要的枝叶,专注精神在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爱情丰美果实。
一些曾经因为距离而给美化的超现实鲜烈美感虽然不再,但他们仍相信,各自走过大半人生的彼此,已经找到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
杯里的香槟泡沫依旧涌个不停,现在的她终于知道,要经过二十多年后还有这样清明鲜烈的芬芳气息和活力,着实不容易。
杯口散发的是混着苹果、蔗渣的甘甜熏烤香气,一种属于白色菇蕈类的气息隐隐若现,她举杯啜饮一口,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不知道这酒如果只芳龄18,是不是也有像这样丰富多变的气息,”她禁不住猜想。
他们之间的18年却给了她明确的答案,就在属于他们的香槟问世以后,两人之间的淡泊宁静依旧,但他却似乎在香槟以外的地方,找到另一种属于旧日的光彩鲜丽;那种她也曾经熟悉的纠缠心动,竟成了叫人心悸的另一种感受。
她开始隐隐约约感觉到生活中小小的不同,起初或许还很微弱,但渐渐地,这股往上冲的力道愈来愈猛;终于,在那年的收成过后,他开了口。
“我的人生已经走到这里……”一种她彷佛曾经听过的语调让她忍不住心里悲恸。
人们有时以为年龄的增长或许更有助于了解自己对人生的追寻,她却要经过这18年才明了,原来一瓶香槟,竟可以透露出更多心眼所无法参透的讯息。
她决定下酒窖里那些从来不够细致不够精巧纤细的泡沫,只带走这瓶寿命长过这段关系的年份好酒。
情感的多变和脆弱竟然不如一瓶香槟来得持久,她打起精神再饮一口,从这20多岁的香槟里,依然健雅精神的酸度让她似乎也重获某种属于青春的生命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