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8岁的时候,在一家酒馆里偷了一壶热酒,把它贴在最里层的衣服里,一个人走着到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去看一个男人。他是我的父亲,一个不会照顾生活的男人。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把他抛弃了。他什么都不会做,每天只会趴在房间里写小说。妈妈不在家,他带我到酒馆教我喝酒。那里有很多女孩子,他和她们酒桌上嬉闹、打作一团。然后,就跟着其中的一个到馆子的里间里去了。
我记得自己第一次醉,是6岁。一个6岁的女孩子,躺倒在酒馆的门口,阳光照得我全身热乎乎的,我想自己可能快要死掉了。母亲走后,父亲每次醉酒就要对我大打出手。再后来他就开始把那些女人带到家里来了。他们一点不避讳我,我做作业、接母亲的电话、到厨房里找吃的,他们就在客厅里嬉闹。满房间的空酒瓶和手舞足蹈的女人。
读中学时,父亲也走了。我独自守着老家的房子。房子在山坡上,夜里有火车经过,声音很响。白天跑到山上去看,是装满了矿石的货车,黑硬的车皮沿着轨道,从我身边擦过,没有车窗,没有人。傍晚时分,突然从车头里探出一个人,向我招手,离近了才看清是一个50多岁的老男人。他的笑容温暖,贴心。我身上的衣服是父亲两年前从B城邮寄过来的,有好看的样子,只是颜色已经发白了。
我低头,跟着火车跑,一直跑,我想请求他带我离开这里。
1994年8月的一天,我有了离家出走的想法,一个人上了开往B城的火车。B城对于我,完全是一座陌生的城市,那里除了有一个我称之为父亲的人之外什么都没有。然而正是这种陌生打动了我并决定到B城去。许多年之后,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去B城,而是到别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子呢?生活之于我,是一种选择还是更多的舍弃呢?
面对一个陌生地我经常会感到恐慌和饿,所以到了B城的第一天在一家 叫老蔡记 的餐馆里吃了太多的白酒和烧茄子。晚上,住进了金水河附近的一家旅馆。半夜里,有人敲门,打开了是几个穿制服的人,要我拿证件给他们看。我告诉他们,我才15岁,没有什么证件。我说这些的时候,掉下了眼泪。他们被打动了,其中的一个走过来伸手拍拍我的脸然后他们就走掉了。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很伤心。15岁,还是在成长中的年龄,有周围的人爱护着,不需要太多的坚强和眼泪。而我没有,也不能。那天,B城突然降了温,先是雨,雨夹雪,第二天早上,忍不住下起了大雪。我站在雪地里打电话到父亲家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喊他,等他接了电话,我却不想说什么了。他叫到:金子,金子是金子吗? 我说是。我告诉他我没别的办法,天很冷,中午12点一过,旅馆就要加费,而我冻得快要死掉了。当时,父亲已经是B城一家杂志社的主编,独身,和许多女人来往,经常醉倒在大街上。即便如此,他也不想任何人的打扰,他把我的到视为一次要命的打扰。他跟我说,明天到你姑妈那儿去,她更需要你。夜里,父亲带我去国贸大厦,他要了满满一桌子的酒。他说他只有我一个女儿。他说这些的时候,我一直在喝酒。不说话,也不抬头。回去的路上,我们坐在车里,经过一座灯火透明的大厦时,我跟他说我想妈妈了,他说他也是。我说其实妈妈很爱你的。他说他知道。我说,爸爸是不是每个人都必须爱一个人。他说是。然后,他又说不是。
第二天,他送我。火车就要启动了,我跳上去,包箱放在肩上。父亲说,生活需要有耐心的人,金子,多给一些爱自己的时间。
我说,好。
然而,我心里却一直在想着,下一刻,父亲就要离开我了或者说我就要离开父亲了,这是比一辈子都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