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十周年的同学聚会上,林提出要来我家坐坐。
“正在搬家,就剩下一些陈年旧物没有收拾了。”打开门后,对着遍地狼藉,我略带歉意地微笑解释。
“没关系,能赶上最后看一眼你毕业后生活了十年的地方,真是我的荣幸耶。”十年后,他的嘴巴倒是比以前伶俐多了。
我们信步走进书房。下午的余晖斜斜地射进来,光柱里,有细细的灰尘不停地飞舞。地上凌乱堆积着还未整理的旧书,正是古典文学那部分。泛黄的书页散发着淡淡的腐败的味道。
一张椅子横在门边。林用手拍拍椅背,那张中式硬木椅子敷着厚厚的黑色大漆,配着朴拙粗犷的雕花。他转身坐下,又环顾一下杂乱的地面和空空的四壁,感叹道:“还真是残留了些陈年往事呢!”
墙壁已经不再洁白。摆放橱柜的一些地方,因为常年擦拭家具,而在墙面上遗留下了一条条高低长短不一的黑色痕迹。有些地方,甚至还有不甚完整的掌纹和脚印,和一些奇形怪状的印迹——它们的来源,已经在空空时光中变得模糊而不可捉摸。
窗下那条低低的长痕最重,那是我放书桌的地方。多年以来,我一直习惯尽可能多的把自己放进阳光里,哪怕是在骄阳似火的炎夏。窗子旁的墙壁上,挂着一个小小的像框。因为背光,还因为积了灰尘,影像甚是难以辨认。林把头伸长了盯了半天,还是不得要领。于是慢慢踱过去,抬起手掌,用指头一点点擦拭上面细密的堆积物。他的指头一点点变黑,照片也一点点清晰起来。
照片中的我,捧一摞厚厚的书,站在图书馆前的阳光里,短发飞扬,笑容灿烂,单纯到苍白如纸。“大约是大三时候照的。毕业后挂到这里,就一直没动。”我淡淡地解释着,心中有股暗流涌动不止。为了掩饰自己的异样,我急切地想找点事情来分神。
“听听音乐吧。”我在被弃置已久的磁带盒里翻检了半天,找出一盒还算体面一点的带子。打开,塞进录音机,按下播放键。
“都是学生时代的装备了,要不是搬家,还真是难得寻出它们来见天日呢。”我笑笑,嘴巴有点发干。我总是这样一紧张,嘴巴就发干。
“可不是?现在很少有人用录音机了。音像店里连磁带都难得见到呢。”他也笑笑,若有所思地答道。好像还在忆旧似的。参加完这种聚会的人,或许脑子里都会翻出些旧事来晾晒吧。
我取出一瓶葡萄酒,他过来开木塞,然后倒两个半杯。把略少一些的递给我,自己拿了另一杯在掌中。深红色的液体,随着他的手在杯中轻轻旋转,有淡淡的香气慢慢散开。
“果真是好酒!”他深深地嗅一下,仰头叹道。“珍藏了很多年了吧?今天,终于等到品它的人咯。”他突然精神一振,一转而为很开怀的样子:“看来,老同学还是很高看我的嘛。来,干!”说着,冲我高高举起了酒杯。
“美酒,当然要留赠英雄了!”我也不觉豪爽起来。
又一只曲子响起来,他突然神色一变,愣住了:“这是谁的曲子,怎么这么熟悉?”“肖邦的钢琴曲。”我肯定地说。“刚毕业的时候,经常在写文章时拿来听。不知为什么,一听这曲子,下笔就特别流畅。所以,每次一面听完,我就会立刻翻到另一面。这本带子,我翻来覆去不知听过过少遍呢。”
看到林定定的眼神,我又加一句:“这带子,也算是毕业纪念品吧。毕业晚会上,同学集体抽签交换礼物的时候得到的。我至今还不知道送出这份礼物的是我们中的哪位呢。不过,也真是巧得很,我一向最喜欢肖邦的曲子了。”
林一声不响地踱倒窗边,把酒杯放到窗台上,动作急躁了些,红色的葡萄酒有些许被泼溅了出来:“或许,是暗恋你的人,打听到你的爱好后,刻意赠送的吧。”由于背着身说话,他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笑话,有谁会暗恋我?”我故意把语调放轻松些:“不过,说到暗恋,当时我倒是果真一直暗恋着一个人。可是他实在太优秀了,我也一直都缺乏表白的勇气。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多尴尬。”
“谁?这幸运的人到底是哪个?”他突然转过身,表情中有些许的调笑,语调却干巴巴的发硬。
“那个人,我也忘记了呀。”我笑着,把手中的酒吞下一大口。脸顿时涨红起来。他也跟着笑起来。
他把头仰了半天,然后低头重重叹了一口气,侧过脸去看墙上的那帧小照。阳光从他的背后射进来,我看不清林的表情。但他的剪影,依然那般挺拔,一如十年前,无数个课间里,他在走廊上站立时,我从教室中暗暗注视到的那样。
“那一次,我抱了一大摞书从图书馆冲出来,被一个人冒冒失失撞了个满怀。我转身就决定拍张照片留作纪念。因为那个撞到我的人,就是我暗恋许久的人。”我一口气道出许多的话后,林依然盯着那张小照没动。或许,他已经忘记了。那天下午,他撞落我满怀的书后,我们都蹲下身子争着抢拾。他大概太着急了,指甲在我的手背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都没有注意到。
“傻丫头,你对自己的感情,隐讳得也太深了。有谁猜得透,这份灿烂单纯的笑容背后,是一份深藏不露的爱情呢。”他转动一下窗台上的酒杯,幽幽地说。
“那时,我们都太年轻了。太年轻,未免就会太怯懦。”过了一会,他又黯然感叹道,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那盘磁带,你从来没有从头到尾的听过吗?”沉默了一会儿,他追问道。
“每次我都从头听到尾呀。”我分辨着:“我都听过成百上千次了。当然,除了空白。”
他没有接我的话头:“临毕业前,我决定向我一直暗恋的女孩说明心事。可我当时太缺乏勇气,思来想去好几天,想出一个办法。把心里话录到了带子的空白处,约她那个星期六傍晚在校内的林子边上见一面。我设法在抽签交换礼物的时候,让她抽到了那盒带子。那个星期六,我从黄昏一直等到第二天破晓,女孩也没有来。我的心冷成了灰烬,认定是女孩对自己没有好感了。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事情的真相竟然是另一种样子,她根本没有听到我给她的留言!”
我听林吐完这番话,一时也呆住了,半天都没有言语。
钢琴曲到了尽头,几秒钟的沉默后,一个略带羞涩的声音如约响起,正是十年前的林。这个迟来的约会,在历经十年的似水流年后,终于传到我的耳边。
“干!”沉默了半天,我向林举起了酒杯。我们把残酒一饮而尽,然后无言地相视而笑。
酒味儿苦涩,林依然站在阳光里,面容模糊。也许,老天正是想用这种办法,让我们永远把这份青涩的爱情铭记吧。现在,我也只能这样认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