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后仰着身子靠在椅背上,把双手举起齐着胸膛,手指尖仔细地并在一起。这时他自大得很可笑,但是我认为他的有些举动是做作的,只是为了嘲笑他的东道主。我感到我正在紧张地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露易丝那个姑娘正在点一支香烟。普拉特听到擦火柴的声音,他转身向着她,忽然真地发起脾气来。“对不起!”他说,“请不要那样!在餐桌上抽烟是一个讨厌的习惯!”
她抬起头来望着他,一只手仍然拿着那根燃烧的火柴,一双迟钝的大眼睛在他脸上停了一会儿,然后又带着轻蔑慢慢地移开去。她弯下头,吹熄了火柴,手指间依旧夹着那支没有点燃的香烟。
“很抱歉,亲爱的。”普拉特说,“不过我就是不能容忍在餐桌上抽烟。”
她不再朝他望一眼。
“现在,让我想一想——我们刚才讲到哪儿了?”他说,“哦,对啦。这种酒是波尔多地区,是迈多克县圣朱利安镇出产的。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很顺利。但是现在我们遇到困难的地方了——葡萄园的名字。因为圣朱利安镇有许多葡萄园,正如我们的东道主在先很恰当地提到过的,一个地方的酒和另一个地方的酒之间,往往差别不大。不过我们试试看吧。”
他又闭上眼睛停顿了一下。“我正在试图确定葡萄生长的情况,”他说,“如果我能做到这一点,那就成功一半了。现在让我来想一想。这种葡萄酒显然不是第一茬的产品,甚至也不是第二茬的产品。这不是一种著名的酒。它的质量,它的,它的,该怎么说来?——色泽,力量,是缺乏的。然而要是第三茬,那倒有可能。不过我依旧怀疑。我们知道那是个好年成,我们的东道主这样说,或许这样说有点过分夸大。我应该当心。在这点上我应该特别当心。”
他端起他的酒杯,又抿了一小口。
“不错,”他咂了咂嘴唇。“我猜的对。这是第四茬的。现在我是确信无疑了。一个非常好的年成,事实上,这是一个丰收的年成第四茬的葡萄。因此它的味道一会儿像是第三茬的,甚至像是第二茬的葡萄酿出的酒。好!更进了一步!真相越来越逼近了!在圣朱利安镇,哪儿是收第四茬葡萄的葡萄园呢?”
他又停顿了一下,把酒杯举起,杯口贴在他那片下垂的、摆动着的下嘴唇上。然后我看见那只粉红色的狭窄的舌头伸出来,舌尖蘸在酒内,又赶紧缩回,——看着真让人恶心。把酒杯放下的时候,他的两眼依旧紧闭,脸上全神贯注,只有两片嘴唇在蠕动,上上下下互相抿过来抿过去,像两块富有弹性的湿橡皮似的。
“对啦,还是这样!”他叫道,“半中间有丹宁酸味道,那种锐利的、挤在舌头上的收敛的感觉。不错,不错,一定的!现在我知道啦!这种酒是从贝舍韦尔县附近的一个小葡萄园里出产的。我现在想起啦。贝舍韦尔县,那条河,还有那个淤塞的小港湾,因此运酒的船不再能够使用那个港湾了。贝舍韦尔……真的会是贝舍韦尔的酒吗?不,我不这样想。不大像。但是在离那儿很近的地方。塔尔博城堡的葡萄园吗?会是塔尔博吗?是的,会的。等一会儿。”
他又咂了一下酒,我从我的一只眼角上注意着迈克·斯科菲尔德,看见他的身子越来越向前弯到餐桌上去,他的嘴微微地张开,他的一双小眼睛盯住理查德·普拉特。
“不,我错啦。这不是塔尔博的酒。塔尔博酒劲比这种酒上来得稍微快一点;水果味更外露些。这种酒要是1934年的产品(我相信是的),那就不可能是塔尔博的了。那么,那么,让我来想想看。这不是贝舍韦尔酒,也不是塔尔博酒,但是——但是它跟那两个地方的酒都很接近,太接近了,所以葡萄园差不多准是介于那两个地方之间。那么,那儿会是什么地方呢?”
他犹豫了一下,我们在等待着,一面盯着他的脸。每个人,甚至迈克太太,此刻都在盯着他了。我听见女仆把一盘蔬菜轻轻地放在我背后的碗柜上,以免扰乱这一片寂静。
“啊!”他叫道,“我猜出来啦!是的,我想我猜出来啦!”
他最后一次舔了一下酒。然后,他依旧把酒杯举在靠近嘴唇的地方,转向迈克微笑着,那是一种缓慢的得意洋洋的微笑,于是他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的酒吗?这是布拉内尔——迪克吕城堡的小葡萄园出产的。”
迈克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
“年份呢,是1934年。”
我们大家都在望着迈克,等待他把篮子里面的酒瓶翻个个儿,露出标签。
“这是你最后的回答吗?”迈克问。
“是的,我想是的。”
“嗯,就是这样的呢?还是不是这样?”
“是的,就是这样。”
“再说一遍,它叫什么名字?”
“布拉内尔——迪克吕城堡的葡萄园,美丽的小葡萄园。可爱的古堡啊。我对它知道得太清楚了。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一下子把它认出来。”
“快些,爸爸,”他女儿说,“把它翻转过来,让我们看一眼。我要我的两所房子哪。”
“等一会儿,”迈克说,“稍等一会儿。”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脸上在发愣,他的脸鼓起来,面色苍白,好像他全身的力量慢慢地耗尽了。
“迈克尔!”他太太从餐桌那一边发出尖锐的声音喊道:“怎么啦?”
“你别管,玛格丽特,好吗?”
理查德·普拉特正在望着迈克,咧开嘴微笑着,两只细小的眼睛发出亮光来。迈克却不望着任何一个人。
“爸爸!”他女儿痛苦地喊道,“可是,爸爸,你不见得是说他猜对了吧!”
“别发愁,亲爱的,”迈克说,“没有什么可发愁的。”
我觉得迈克比什么事都要急的是从他的家属身边走开,因此他转过身子对理查德·普拉特说:“听我说,理查德。我觉得咱们两个最好上隔壁屋子去聊聊。”
“我不想聊,”普拉特说,“我只想看一看酒瓶上的标签。”他知道现在他是一个胜利者了。他的举止态度,他那种从容自在的傲慢神气,都表明了他是一个胜利者。我看得出,要是遇到什么麻烦,他已经准备蛮干了。“你还在等待什么?”他对迈克说,“来,把酒翻一个身吧。”
接着就发生了下面一件事情:那个女仆,那个穿着上黑下白的制服、身子瘦小而挺直的女仆,正站在理查德·普拉特的身旁,伸出来的手里拿着一件东西。“先生,我想这是您的吧?”她说。
普拉特掉过头瞟了一眼,看见她递给他一副细薄的角边眼镜,他踌躇了一会,然后说:“是吗?也许是的,我不晓得。”
“是的,先生,眼镜是您的。”这位女仆是个上了年纪的妇女,过了六十,离七十不远了。她是多年来家里一个忠实的女仆,她把眼镜放在餐桌上他的旁边。
普拉特没说一句向她道谢的话,就拿起眼镜,一声不响地插进上衣的上面口袋里,放在白色手帕的后面。
但是那位女仆并没有走开。她依旧站在一旁,稍偏在理查德·普拉特的背后。她站在那儿,瘦小的,一动不动地站得笔直的,举止态度里有些古怪的地方,使我突然若有所悟。她的苍老的脸上呈现出一副冷淡而坚决的神情,两片嘴唇紧压在一起,小小的下巴撅了出来,一双手扣得紧紧地放在身前。她头上的那顶式样古怪的制帽和她的制服前面的白色闪光,使她看去像是一只小小的、恼怒得竖起羽毛的、胸脯雪白的鸟儿一样。
“您把眼镜丢在斯科菲尔德先生的书房里了,”她说。她的声音显出很不自然的、强做的温和调子。“在他书房里公文柜的绿色柜顶上,先生,您进餐以前独自进去了一下”
只不到片刻工夫,她话里的全部含意就为人们认识了,而在紧接而来的沉默中,我开始觉察到迈克,觉察到他怎样慢慢从椅子上站直身子,他脸上的血色恢复过来了,眼睛也睁得大大的,嘴巴扭曲着,鼻子周围那小块叫人害怕的白颜色开始沿着鼻孔扩散开去。
“我说,迈克尔!”他的太太说,“保持镇定,迈克尔,亲爱的!保持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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