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曾想到有这样简单的快乐,不曾想到有这样高浓度的快乐。我们采葡萄的故事比自己酿的红酒还要香醇。
采葡萄属于夏季短期工作(JOB D'ETE),有的法国人一家趁到南部渡假顺便采七八天葡萄,体力劳动脑力休息兼得。我和师妹在学生网站上提前三个月登记,被分到里昂北边著名的葡萄产地本诸乐的阿尼斯夫妇家。
9月7日傍晚,我坐高速列车到里昂然后转乘半小时区间车到本诸乐车站。下车的人流中多是青年学生,我未来十天里的同行。阿尼斯夫人开着她的货车在小站外等。女主人其貌不扬、沉默、不喜多言。十分钟后我们到家,阿尼斯让好好休息,明早八点开工,七点半吃早餐。
农场主人在自己的两层楼房后面建造了小型酿酒房酒库和调酒试验室,边上另盖了两层木屋给每年的“旺当几”(采葡萄的人),楼上睡人,男女分开,楼下是浴室和餐厅。我被分在靠楼梯的房间里,床上放着一套干净的床单枕头。我把简单的行李放在床上,房间里另外一张小床边上的凳子上有一些女孩子的发带,面霜和记事本。窗外月光照在对面的小山上,葡萄田里的土埂象是条条银线,隐有蝉声。比我早到一天的师妹来叫我下楼喝酒,说人都在后院喝酒呢。
后院里种着十来棵柏树,梧桐和苹果树。院子并没有围墙,边上就是千亩葡萄田,微风吹来带着泥土的清香和葡萄枝叶摇曳的沙沙声。一大帮年青人围坐在柏树下的篝火边,他们让我坐下,递给我一只装满热红酒的小铝杯,说这里的酒请开怀地饮。喝玩了,让托马再到酒窖去拿。跟年轻人一起很容易熟的,不一会儿,我就免去敬语和大家用“你”来相互称呼了。托马才十六岁,长得膀背腰圆,正在给篝火添柴。他是邻居家的孩子,白天过来帮忙,晚上回家睡,爱扎堆,天天要待到午夜。坐在我边上的五六个大学生说他们暑假在科西嘉岛玩,把兜里的钱用的精光,亦不着急,乐乐呵呵地北上采葡萄,采完了正好开学。九月的夜晚已凉下来了,但白天依然日光充足,据说每年的葡萄酒全靠这关键十天的阳光来增加最后一丝糖分了。星光灿灿,篝火中的圆柴劈啪作响,小铝杯子盛着喝不完的热葡萄酒,有人海侃,有人始终不语,西蒙娜和她的男友永远抱在一起。
二
第一天上工是最难忘的。早上七点起床,洗漱后赶到餐厅,想多睡十分钟懒觉就没有新鲜牛奶喝了。说到吃,我们的三餐美味且量足;午饭和晚饭都是非常正规的前菜色拉,正菜肉食,饭后甜点加最后的咖啡。甜点通常是后院的苹果做的苹果派,酸奶,巧克力蛋糕,草莓饼和多种奶酪。一开始人人黑心,不管自己的肚子还能不能装,每种甜点都吃,最后在胃的抗议下,不得不有所选择的吃。可怜的素食者西蒙娜只能靠几片蔬菜叶子和甜点维生。
上工前在前院领雨衣雨鞋和小刀时我看到了所有的人。先是男主人老好人皮埃尔,瘦长个儿,腰杆许是因为经年弯着采葡萄一直有些晃悠。边上是他们家里的长工纪尧姆,此人长着一只加长的鼻子,鼻尖上一点红,象是灌着葡萄酒,是个再本分不过的人。他负责开大卡车,将我们采的葡萄运回家酿酒。酿酒的师傅提西,此人最滑稽,每顿饭上就数他段子多。他的装扮也引人发笑:上身穿一件绿色薄毛衣,两条又细又长的腿成天光着,印着斑斑酒迹,活象一只脱毛的鸵鸟:他是控制葡萄后期处理的。有时我们下午收工早了就帮他踩葡萄,脚也不用洗!(当然通常的工作都是机器完成,老提西是让我们过个瘾。)和我们最亲是弗朗索瓦,原籍西班牙的本地农夫,小个老头,种葡萄的专家。短工中还有来自南特的让父子,老爷子都望七十的人了,早已退休,精神很健。据说他们每年夏天都来这里采葡萄,已有十几年了。皮埃尔夫妇特地在主楼里为他们留了房间。
最后一个是德国退役的水手比德,他年轻时一定很帅,四十几岁了,派头还在。他好象没什么正式的职业,从南欧的一个农场转到另一个农场,曾和大海为伍的他似乎无法抵抗四海为家的诱惑。我们每人把用小刀摘下的葡萄扔进小桶,他的任务是走到我们身边蹲下身,等我们把葡萄倒入他背上的大筐,然后走到卡车边上,登上小梯一侧身,将葡萄倒进卡车的翻斗里。这活儿看着神气,不象我们一天弯着腰,其实非常吃腰力,我有一次看他累得整个人直不起来。劳动的时候大家都脏兮兮,洗完澡才换上干净衣服,只有比德,上工时也系着紫红色的小领巾。我们都爱听他德国口音浓重的法语,快乐的语调总是催促我们多摘一点,摘快一点。他年纪比我们大一截,所以他一个人住在酒窖边上的大屋子里,超大的空间正好摆他的水彩画。纪尧姆三十五岁生日那天,比德送给他一幅组画,其中有纪尧姆神气活现在卡车上的样子,纪尧姆和他忠实的大狗帕斯卡相依,还有在假想的将来纪尧姆娶妻成家的景像。
三
我们二十个人劳动时在田间竖着排开,每人一行同时作业,弗朗索瓦往往比别人快,就跨行去帮忙。每行平均半小时,每隔一两个小时休息一次,用小铝杯喝水喝酒。
听同伴说阿尼斯姐妹三人是比利时人,当年和我们一样过来采葡萄,分在两个农场,结果分别和主人相爱,遂永结好合,生根落户。阿尼斯和皮埃尔的大儿子和大女儿都在波尔多学红酒管理,小儿子安东尼还在村里的中学读书,长得格外英俊,晚上做完作业常和我们混在一起。我们每天上工路过村里的中学就“安东尼安东尼”的一路狂叫大笑,安东尼有时在校门口,他老爹就停下来和他说几句,舐犊之情自然流露。
每天帮着阿尼斯准备苹果饼的漂亮夫人是她的三妹西维雅,眼下正和她的全家从比利时的名城布鲁日来度假,在这大忙的季节里也顺便搭手帮忙。西维雅的丈夫是中提琴好手,而提琴又是本乡人人会玩的乐器,因此我们有耳福天天在晚饭后听到弦乐多重奏。但可气的托马,常拉些很难的古典练习曲,还要走调,惹得我们威胁他次日大家收工后要罚他多采一行。
那时候大家经常一起捉弄诺曼底来的毛头小伙子奥里维埃,奥里维埃人长得矮矮憨憨,大家使坏一开始是因为他每天晚饭后必要打一小时电话给女友,事无巨细都要汇报,好几个女生就掐尖了嗓子在他手机边大喊:“MON AMOUR” (我的爱),“MON PETIT LAPIN”(我的小兔子),“MON CHOUCHOU”(我的卷心菜意为心肝),急得奥里维埃满院子乱跳,哭笑不得。后来连男生也加入进来:在奥里维埃的葡萄酒里加醋加盐,偷吃他的酸奶。
四
附近地里的葡萄很快就摘完了,三天后我们移师上山,山上风光极好,满眼都是起伏的小丘陵,覆盖着一行一行的葡萄藤枝,葡萄叶子开始由绿转红转黄,每一片都是美丽的图画。各式各样种满鲜花的小房子缀在山丘间,很象我日后见到的西班牙南部的农场。山坡上田埂边常有外国的旅游团来参观,我们停下来休息时就向他们“喂-哎-”乱喊,辛苦劳动的间隙得到的远眺休息格外珍贵。
山上的葡萄地里铺着一层小石子便于作物的生长,加上山上的阳光更充足,紫黑的葡萄粒粒饱满剔透。老人们说这里的葡萄酿出的酒也更贵些。我们忍不住边摘边吃,老好人皮埃尔非常纵容我们,对待我们象自己的孩子。劳动的最后一天,奥里维埃为了报复女生的调戏,带头挑起葡萄大战。众人分成四五个阵营,在空中用葡萄交战,被击中者浑身蘸满殷红的葡萄汁。男主人心疼得不得了,但因为他老好人的牌子已经做出,也就装着看不见。我依稀清楚记得最后的晚餐后老好人送我们去火车站,他对我说,希望这十天的农场生活作为一种经历,能给我留下美好的印象,使我从另一个角度认识法国。
在山上时我们曾遇到两场大雨,于是就提前收工回家。女主人早已准备好了一大锅加了肉桂粉的热葡萄酒给我们驱寒。那酒的滋味实在好,酒劲儿也更厉害,据说平时只有新年过节时才煮来喝的。喝完两杯我就变成了西红柿,还嚷着要在前院打醉拳,把阿尼斯吓坏了,再不敢给我尝一口肉桂酒。几天后山上的葡萄也摘完了,我们美好的工作也即要结束。
最后一天,我们收工回家,女主人已准备好了香槟。孩子们轮流到主楼客厅里去领工资,扣除农业税,我们每天挣到240法郎,阿尼斯和皮埃尔夫妇俩儿还每人送两瓶红酒。这里的每个农场,城堡都小规模出产自己品牌的红酒,如我们做的酒就叫阿尼斯和皮埃尔牌红酒,据说在日本销路很好。阿尼斯和皮埃尔家的规矩是最后一天要吃弗朗索瓦和他太太做的远近闻名的西班牙海鲜饭。大家都伸长脖子等这一顿,我到厨房给他们打下手,顺便学一招。起大铁锅一口,用三只鸡煮浓汤,加入海鲜片,牡蛎,四季豆,大米和调料混煮,海鲜饭一上桌就被分抢而光。
虽然我们回家后指甲缝里的黑泥过了一个月才慢慢刷干净,但我觉得这是我在法国最开心的一段时光:淳朴而性格鲜明的外省人,快乐又辛苦的田间作业和这之后格外香甜的三餐和充足的睡眠,星夜下篝火边的聊天,年轻人的恶作剧还有宁静而充满色彩的自然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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