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火车穿行在风中,像一只顽强的虫子,踏破铁鞋,心事重重地奔向远方。她坐在临窗的座位上,安静地抱着自己的包,指尖轻轻地滑过柔软的布面,那里面藏着一瓶红酒,在细碎的颠簸里,正暗暗摇曳成一片馥郁的红海。
对她来说,这是一次匪夷所思的旅行。这么多年,她一直是个埋头于生活的简单女人,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变成孤家寡人,像个初恋的小女孩一样,带着一瓶陈年的红酒去见一个人,而这个人是自己的丈夫,三年前他在自己的枕畔,她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三年后他在天涯,她却刻骨地意识到他的缺席。
铁轨单调的铿锵使人昏昏欲睡,就像她十年的婚姻。当婚礼的硝烟散去,她不用每天晚上九点之前回家,不用在门前的树下跟他依依不舍地告别,也不用像个女战士似地拼命抵挡他的冲动,不用在半夜醒来时在墙上写他的名字了。最初的日子令人激动,他们开始有了完整的夜晚,有了自己的厨房,有了电视前面的一张长沙发,有了没完没了说话的天地。他们好像仍在恋爱,常常骑着自行车出去旅行,每天制定不同的菜谱,轮流买花回来,插在精致的陶罐里,每一个重要的日子都出去吃饭,回来的时候手牵着手,像一对早恋的高中生。有时候他们甚至会关掉灯,点上半枝蜡烛,一起喝一瓶红酒,直到醉醺醺地抱在一起睡去。那时候,婚姻真是个好东西。
一不小心,日子就过重复了,今天跟昨天一样,明天跟今天一样。后来他们开始攒钱买房子,新房子荡漾着油漆的味道,一滴烛油也会让他们心疼地板。后来有了孩子,他们抢着玩这个新鲜的玩具,直到有一天这个玩具长大了,能自己睡了,他们空落落地躺在自己的床上,脸对着脸,却没有话说了。再后来,就是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晚上看两集肥皂剧,睡前开个会,讨论一下孩子的学习和家里的财务状况。有一段时间他们甚至不太亲昵了,每天晚上,他的鼾声在左边,她的呼吸在右边,中间孩子躺过的地方像一个山谷,被子扯出一条大缝子,凉飕飕地钻进风来。再后来,他就走了,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找了一份新的工作,他什么都没说,她也什么都没问。
最初的几个月,她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安,因为对方存在或不存在都差不多。后来她开始惶恐,她怕他有了新的女人,她在电话里追问他,他说,没有没有没有。于是她放心了,只是仍觉得不对劲,她知道,使他们分开的决不是房子和孩子,一定有更可怕的原因,他们应该谈一谈。但是他像个女人似地躲躲闪闪,说他没有勇气,不敢重新开始,怕一切还是老样子。因为三年过去了,他并没有改变自己,并且知道其实她也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是时间和空间。这使她感觉很失败,吵了几次以后,他说,电话费很贵,不要再吵了。
第三个夏天特别寂寞。昨天女儿不在家,黄昏的时候,她抱着一个旧坐垫,坐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夜蓝得像海,空气里弥漫着盛夏的肉味,稠稠的风穿过窗子,像翅膀一样扑打着她的头发,她感到皮肤饥饿,真想再生出一双手抱自己一把。她突然发现,他们就要把婚姻混没了,他们没有时间再等了,她连电话都没打就上了火车,在叹息一样的汽笛声里,她对着夜空说,等着我吧,我要带一瓶红酒去看你。
火车在狭长的海角尽头停下来,她走出出站口,避开蜂拥而上的小商贩,坐上了一辆颜色鲜艳的人力车,摇摇晃晃地穿过闹市,感觉自己是一个三十年代老电影里的旗袍女人,正在兵荒马乱里义无返顾地私奔。只是手里没有青花布的小包袱,怀里也没有呀呀学语的婴儿,只有一瓶新婚时期的红酒,那是她婚姻里仅存的一点浪漫。
进了那家公司,说出那个名字,她突然有些紧张。三年了,这三个字又一次经过她的唇齿,每一个音节都像三百六十五个日子,又奇怪,又陌生。公司里的人告诉她,这个人三天前已经辞职了,没有人知道去了哪里。她麻木地点点头,转身走出公司,飘飘荡荡地走进阳光里,包里的那瓶红酒叮叮咚咚地摇晃着,像一颗犹豫不决的心。
他竟已经走了。他去了哪里?是不是从今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关系了,自己就成了一个没有丈夫的女人了?天知道她刚刚奔波了两千多里,带着一瓶红酒来看他,还想着跟他一起坐在黄昏的海边喝酒,说说三年没说的话,找找十年来丢掉的感觉,再让自己饥饿的皮肤吃个饱。男人总是那么无情,就算没有新的女人,他们也不愿意收拾一个乱摊子,这世界哪里都可以躲清净,凭什么要回到原来的被窝里,让后背继续吹凉风?
黄昏来了,太阳的边缘柔和起来,风从海上来,吹动了她的头发。她经过一排小木房,经过挤满人的海滩,经过烟熏火燎的烧烤摊子,来到无人的海边,坐在一块黑色的礁石上。涨潮了,海上的浪翻翻滚滚,白花花的平推到岸上,撞成凌乱的碎片,最近的浪花已经扑到她的脚上,冰冷得像一次冬天里的跋涉。她想,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憔悴,满脸写着幽怨,却又假装坚强,像个真正的弃妇。她打开包,把那瓶红酒举在手里,就着黯淡的夕阳仔细看着。十年了,日子把葡萄酿成了琥珀,自己却成了琥珀里的虫子,不知不觉风干成一个标本,早忘了飞翔的滋味。婚姻一定是有形状的吧,最初它就像指间的烟,袅袅的,淡淡的,不可思议,不可捉摸;然后它像一块石头,凝固而坚硬,必须用尽力气才能刻上一些痕迹;最后它一定是一种液体,是一杯不加糖的咖啡,苦得凶猛而尖锐,甚至盖住了绵长的香;或是一壶临窗的下午茶,不觉得甘甜,也不觉得平淡;终于,时间把它酿成了一瓶馥郁的红酒,每一粒来自地中海的蛇龙珠都像一汪眼泪,无言地拥挤在一起,由一个人带着它,奔向千里之外的另一个人,企图重新开始。
酒钻钻进木塞的声音很涩,像疼痛的呻吟。本来她应该和他一起喝这瓶酒,现在他逃掉了,她只好自己来喝它。一个人喝掉一瓶酒一定会醉,就像一个人经营婚姻一定会赔本一样。婚姻太难了,太麻烦了。他总是落荒而逃,现在她也要逃跑了,她不能一个人清醒地留在这么陌生的城市,这么安静的海边,她要独自痛饮一番,然后醉步踉跄地去赶夜火车,从此以后,她再也不会喝红酒了。
手机就在这时候响了,那是他发来的一条短信:我现在站在家门口,你不在家。我不在的时候,你经常不在家吗?家里还有一瓶红酒吧?如果你没有跟别人一起喝掉它,我想今晚和你一起喝。但是你没有回来,我不等你了,我去车站了,去西部开始另一种生活。
她呆呆地握着手机,泪水像葡萄一样滚落下来。他们就这么擦肩而过了,说不定,昨夜他就在某一辆和她相向而行的火车上,在午夜的奔驰里,他们失去了耳语的权力,就那么让对方从自己的生活里溜走了。
天黑了,潮也退了。遥远的海岸线上,绵延的渔火像珠串一样璀璨,海滩上有人在放焰火,一大朵花盛开在夜空里,转眼又凋落了,像一个心乱如麻的定格。她颤抖着握住酒钻,想继续她的绝情,却终于没有力气。她心疼地抚摸着红酒的木塞,那里已经有了伤痕,就像她饥饿的皮肤。她开始想念婚姻,她突然明白,是他们太苛刻了,从来没有给婚姻一次机会,从来没有好好珍惜它,好好经营它,像爱彼此那样爱它。
她要留着这瓶红酒去唤醒爱情。她拿起手机,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我在你的海边,我带着红酒来看你。如果你能等我,我马上就回去,如果你不能等,告诉我你去哪个城市,我去找你。不过才三年,我们就投降了吗?我想再试试。红酒已经有了伤痕,但是还很好喝。
很快,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响起来了,她没有去看,她知道,那应该是很简单的几个字。无论如何,婚姻不过是坚硬的瓶子,爱情才是陈年的红酒,总要对得起喝它时的心情。远处的焰火又升起来了,在明灭的间隙里,她把那瓶葡萄酒贴在脸上,温柔地摩挲着,感觉里面盛满了日子,正一天天发酵,慢慢酿成她要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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