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法国朋友对我接二连三地跑去葡萄牙深感不解,“你在那里有朋友?”“你会说葡萄牙语?”在一一得到了否定回答之后,傲慢自大的法式个性得到了淋漓尽致的抒发。他认定我是个奇怪的人,就是说,他不屑于我这种不求甚解、猎奇式的旅行方式,在他看来,跑到巴厘岛,住在法国人开的club med度假村,每天吃着硬面包和橄榄油,只和能讲法语的导游到处闲逛,才是深入了解异域风情的好方式。
和法国人争辩是徒劳的,况且每年多如牛毛的休假让他们自诩为最有发言权的旅游者。我只说,离开那里我会想念,想念便一次次重返。
此番对话发生在上海,一个中菜西做却面目全非的豪华餐馆。
里斯本光芒笼罩下的波尔图
我一直对波尔图没有什么欲念,稍稍留意它也是因为当年这个城市的球队击败多家豪门,将欧洲冠军杯收入囊中。之后成名的德科投奔巴萨,这支球队连同这个城市也淡出了我的视线。于是第二次去葡萄牙,便仍是为了里斯本。
那是个令人着迷的城市,尤其是对我这种大航海时代的迷恋者来说,去往那里几乎是成瘾性的朝拜。15世纪,在葡萄牙王子“航海家”亨利的努力下,葡萄牙人的航海知识突飞猛进,并积极向外扩张势力。此后100多年,葡当局不惜提供大量资金,支持远航事业。因此当时最杰出的航海家和绘图者,纷纷来到里斯本。1497年,航海家达·伽马便从这里起航,至南大西洋,穿过好望角,抵达非洲东岸及东印度群岛。从此葡萄牙便开始控制印度洋,奠定了帝国的基础。这个帝国后来向太平洋扩张,直达香料之岛——今属印尼摩鹿加群岛(Moluques)。
在那个将世界地图逐渐打开的狂热年代里,历史中存在的波尔图远远被里斯本的巨大光芒所笼罩,当时衡量城市规模的主要数据——人口数量竟还不及里斯本的五分之一。
如果不是航空公司促销,以至去往波尔图比去往里斯本的机票便宜太多,我大概会忽略掉这个葡萄牙北部的港口城市,即便着陆于此,我也心怀待上半晌便一路南下之意。
天气好极了,太阳照在由蓝白瓷砖拼贴装饰的教堂外墙,美得让人眩晕。我坐在一侧的小酒馆外,吃着新鲜的烤章鱼,铁盘上5条被炭烤得有些略黑的小章鱼上撒着新鲜的海盐,3个水煮的小土豆也清新爽口,酒馆的招待是个热情的葡萄牙男孩,来自小城阿维罗,得知我不是第一次来葡萄牙的愣头青,更显熟络。他用蹩脚的英语和我寒暄着,语焉不详地给我讲述着波尔图的种种好处,我从他带着浓重卷舌音的英文中听出他反复要表达的主题,一定要去河边。结账之后道谢,我留了不少小费,想着他冲我的背影微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一路轻盈着下山去。
波尔图依山而建,可以眺望杜罗河的入海口,这种特殊的城市景观已有千年历史。这里仍在继续发展的建筑已经延伸到海边。强大的罗马人称这里为Portus,或者干脆称之为“港口”(port)。据说这个国家的名字“Portugal”和这也脱不开干系。而自古以来,波尔图也一直是欧洲大西洋沿岸的一个重要商埠,并因为繁盛的国际贸易而迅速兴起。
几个世纪的繁荣很容易从你眼前呼啸而过:各个时期各种流派的建筑——罗马式、哥特式、新艺术风格等等,在起伏的道路两旁昭示着城市经由海洋带来的流行。一侧强势快餐麦当劳占据了一幢极有贵族腔调的装饰主义建筑,想着曾经的富贾们在此挥舞着昂贵的银质餐具大快朵颐,身旁伫立着毕恭毕敬的华服侍者,便不胜唏嘘。斑驳褪色的外墙依稀可见南欧特色的五色斑斓,但苍老的灰土也提醒着此城几经沧桑后的喧嚣不再。
波尔图的象征
河边又是一番光景。
杜罗河北岸沿河岸一侧具是餐厅、酒吧和贩卖各种特色玩物的小店,河堤上的露天座位高朋满座,各国方言夹杂海鸟鲜亮的鸣叫,穿梭徘徊。街头艺人同时口吹排笛手弹吉他脚踏鼓点,引得阵阵喝彩。我目光所至却是横跨杜罗河两岸的由钢材和铆钉搭建而成的巨大铁桥。
欧洲随处可见的车票自动贩售机前,我正仔细揣摩着葡萄牙语的含义,一旁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快速向我走来,用即使你想费力解读也不给机会似的“霸道”眼光示意我将手中的2欧元给他。我乖乖照做。接下来,我看到一个普通的硬币在他手中上下飞舞,“砰、砰”有节奏地撞击金属的机器,连同选择车票种类的按键一起,互相穿插、交织。平淡乏味的买票过程竟然流畅地如同来自非洲部落的打击旋律。
我连连称奇,一旁围观的各国游客们甚至鼓起掌来,那个场面太像电影里拙劣的桥段甚至显得有些搞笑。但是,这个一手绝活的奇人眼皮也不抬一下,表情不见丝毫变化,好像一切与己无关,也没什么稀罕一样,全然不为所动。那副岿然自得的神态样貌霎时便印烫在我的脑波之中,至今清晰如故。
尽管波尔图有很多好处值得念想,但唯独这个帮我买票的车站工作人员成了我心中波尔图的象征。某天他的影像拂过,我竟如搭乘了叮当的时空穿梭机一般,瞬时从阴郁无光的闭塞之处回到了那个面朝大海温暖所在。
逐水而食和烈性的波尔图红酒
从桥上可一览波尔图全貌。
杜罗河北岸一层层攀爬至山顶的红顶房屋鳞次栉比,而南岸遍布了各个酒厂的酒窖,许多著名的葡萄酒品牌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如Calem、Sandeman、Cruz等。河里曾经的运酒船如今成了漂浮的广告。
天色混沌,两岸的灯火逐次燃起,从桥上俯瞰竟像是星星点点的萤火虫。
我是个执拗的人,无论何时,身在何处,都要逐水而食。同行之人对我此种不实惠的癖好不以为然,但却也从未拒绝过与我同往。下山的路上,他笑我不记得上次在西班牙马尔贝里亚海边的遭遇。那日我执意要就着海景进餐,于是便和一群英国阔佬坐在一处,眼见着右手边一桌起身离座之时,盘边放了50欧的小费,左手边也丝毫不示弱,未见进半粒米,却啜饮各样酒精,同账单一同放入招待手中的还有500欧的大钞。
我大笑却也不以为意,“你说的那个地方被英国人炒高了物价,连电视里都只转播英超,哪有此处淳朴自然”。
其实我自清楚,水景处早被精明的商人拿来招揽游客,鲜有美味。若有佳肴,那必是价格不菲,又怎是我等消费得起。但无奈,自小长于盆地当中,不通水性,于是一心向往自在、安全的岸上风光聊以自慰。
在一家宾客盈门、装饰朴素自然的小餐馆吃完鲜美的烤鱼之后,我尚觉心中空洞,便提议去品酒。我本不是爱酒之人,但到了波尔图,不尝尝闻名于世的波尔图红酒,却实为憾事一桩。从17世纪开始,波尔图便以其发达的酿酒业而声名远播,长久以来,它形成了一套非常复杂、精密的评级系统,以此来区分和控制酒的出产和质量。旁边一桌法国人要了最大的一份酒套餐,各式各样的酒瓶摆满一桌,一面蹙眉浅尝,一面听老板讲解。我只选了入门级的,品尝3种不同年份的Ruby酒(波尔图红酒中的一种)。我带着品尝法式红酒的状态拿起其中一杯,还未入口便飘来一股浓郁的香气。我凛然一大口入肚,一股灼热之感由喉咙直冲眉头,味如威士忌,之后便任凭同伴怎样劝说,也抵死不尝了。
此酒性烈,喝了3杯的同伴和饮了一口的我,竟一路踉跄。于是那晚我们互相扶持着、歪歪扭扭沿山势向上的一袭画面,便连同恍惚的灯火一同摇曳在我记忆之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