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伦敦有个爱尔兰籍好友杰克，知道我要上都柏林，就认真地帮我介绍朋友，其中有几家酒馆他说都是他朋友开的，要我务必去拜访；他说都柏林的酒馆和英国的酒馆大大不同。

　　我说我知道伦敦也有爱尔兰酒馆，主要在Kilburn区，气氛一定比一般英国酒馆热闹，红发的居尔特后代的爱尔兰人，讲话较大声，手势也较大，也较爱唱歌，常常酒馆中就会有人唱起爱尔兰民谣，马上又是一大群跟着唱和。

　　杰克说我或许知道伦敦的爱尔兰酒馆，那里也有最新鲜的健力士(Guiness)黑啤酒，但还是不知道都柏林的爱尔兰酒馆的不同之处，在于每晚酒店法定关门时间(像英国一样是十一点)之后，酒馆老板会拉下门并锁上，但是酒店里照常做生意，客人都从边门进出，没什么Last Order(最后叫酒)这回事。

　　我说警察不管吗?杰克摇摇头，他说警察有时换了便装，也到酒馆喝酒，警民一家亲。我笑说爱尔兰人很像台湾人，台湾从前有夜禁时，商家也是拉下门照做生意，警察来店一样受欢迎，而且吃喝后不用付费。杰克说在爱尔兰也一样，警察也可以白吃白喝，老板一定请客。

　　英国的酒馆十一点打烊的场景是十分有趣的，通常打烊前十五分钟，会有最后叫酒的摇铃时间，不少没喝够的客人，往往在那段时间内连叫好几杯急急人口，搞到不少人因此更容易入醉，但奇怪的是，不管醉或清醒，只要十一点一到，酒客大都乖乖离去，很少人会不甘心逗留纠缠的，让我一直奇怪怎么酒醉的英国人还是如此守法呢?但这些乖乖离开、不在酒馆中吵闹的酒客，却往往一出酒店就大吵大闹，搞得整条街上的住家都推开窗子骂人，但醉酒客还是借酒发疯。可是，刚刚他们离开酒店时明明像绵羊一样乖巧啊。我请教过我的伦敦酒馆通艾瑞克，他说在酒客心目中，酒保是很值得尊敬的人，不能得罪，一旦闹事后，他们就别想再进这家酒馆了。

　　我问杰克，都柏林的酒馆中，客人会不会闹事，我可不想除了担心恐怖分子丢炸弹外(机率不高)，还要小心酒馆丢酒瓶(机率可能较高)。杰克也许为了护乡爱民，打胸脯保证爱尔兰人酒后不闹事；他说爱尔兰人不压抑，原本讲话就大声的人，酒后可能更大声，猛一听也许以为在吵架，再加上手势横飞，更以为是干架，其实不是，只是酒友在表达热情罢了!

　　带着杰克的酒馆及诸友名单，我到了都柏林。我很喜欢这个城市，青少年时看乔伊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都柏林人》，长大后再看的《尤利西斯》，以及翻了几页但一直没看下去的《芬尼根守灵》，我心中的都柏林是乔伊斯的都柏林，一个因艺术而永恒的城市，乔伊斯把都柏林从地理上的位置，提升到了神话的地位。

　　杰克介绍的酒馆，有一家就在史蒂芬街上，离我下榻的旅馆不远。抵达都柏林的第一夜，我就去拜访杰克提到的老友詹姆斯，但杰克可能消息不灵通，中年酒保告诉我詹姆斯早就退休了，回到爱尔兰西南部的Cork去颐养天年。

　　既来之，则安之。我向中年酒保要了一杯健力士，因为站得离吧台近，我看着他压下生啤酒的活塞，乳白泡沫慢慢流入透明的玻璃啤酒杯内，渐渐变成褐色的稠状液体，又慢慢化成黑色带着微微气泡的黑啤。

　　接过酒杯，我大饮一口，内心忍不住赞叹着，真是新鲜有劲，口感润滑，滋味丰富。酒保看着我脸上入迷的表情，也笑了起来，并且伸出手掌，翘起大姆指，比了个要得的手势。他大概很少看到东方女子对健力士如此用情吧!

　　我一向很喜欢黑啤酒，主要因为黑啤酒有一种丰富的苦味，纯正的苦味会有很神秘的感官变化，舌头先觉得苦，但随后又变成甘甜，这种由苦人甜，正是许多人嗜苦的原因。与之相反的，不纯正的甜味，例如糖精、味精，会从甜变苦，而且是很不愉快的苦涩之感。

　　我从未把健力士生啤和意大利的Espresso咖啡联想在一起，在都柏林的那一天，却发现两者有不少相似之处。例如两者都很重视原料的新鲜度。杰克以前常对我说爱尔兰的健力士比伦敦的好喝，我总认为这是大爱尔兰情结造成的偏见，但来到都柏林后，才发现杰克说得没错，就像Espresso也是意大利的口味最纯正，这和原料的取得大有关系。

　　此外，杰克提过一个小心得，即点用Guiness时，不能找太年轻的酒保，因为年轻人多半急躁，不会好好等Guiness的泡沫流到一定的程度；最好是流到一杯半的分量，此刻再拿起时泡沫才不会太多，但又会有足够润滑的口感。这等功夫，也很像用强劲蒸气压出的Espresso一样，也都是从白色、褐色的泡沫转变成近乎黑色的咖啡原汁。而Espresso，也是有点年纪又沉稳的吧台人做得较好。

　　Ouiness和Espresso都很讲究那一层白帽子，即杯口那厚厚一层的奶泡(Cream)，看奶泡好不好，是辨别这两者做得好不好的重要条件。

　　Ouiness和Espesso都是以苦见长的滋味，两者的苦都令人回味无穷。就像有些成功人士，最喜欢回忆的就是童年成长的艰苦。在吃完苦中苦之后，回忆中的苦已经转化成生命的甜美了。

　　Guiness和Espresso应该联合做一个广告，用“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来述说人生的滋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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